黃蓮很苦 作品

何必用情將我折磨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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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外3年後,蕭廷一無所獲而折返。小滿留在了血月神教,在他的身邊貼身照顧。隻是,他倆經常迴天鷹老人那短住,彼時的他,開始不再執著江湖,天鷹老人那番提前告彆的話,觸動了他的心,他身邊的親人僅剩師傅了,而這僅有的親情,也會在肉眼可見的時光裡失去。

這天,吳堵破天荒的隻身來血月神教求見蕭廷。

蕭廷既意外,也意料之中。他料想他們之間會有一場見麵的,隻是,這時機是取決於吳堵,他是不會主動見他的。至今,他心裡都無法原諒是他——吳堵,糾結眾人引起的天水崖一戰。若萱的死,他脫不開乾係。

他讓人晾一晾他。侍從將吳堵帶入正廳,上好了茶,就冇人理會他了。在他耐心慢慢耗儘時,蕭廷才慢吞吞的出現。

“是什麼風讓丐幫幫主給引來我這了?不是‘正邪不兩立’嗎?你們正道從來不屑於我血月神教。讓我猜猜,你這次來的目的。”他偏偏頭,閉目故作思索的樣子,嘴角卻帶著笑,不一會說道:“嗯,我還真想不出來。還是請吳幫主給我揭曉吧,我洗耳恭聽。”

吳堵聽著這帶著嘲諷的話,並不生氣,淡淡的說:“你在嘲諷我,我知道,我並不生氣。若在早幾年,我可能還會血氣方剛與你掰扯半天,論個對錯。可現在不是當年囉。我也冇那個氣性來和你爭辯。”

“那你這次來找我,又是什麼目的啊?”蕭廷緩緩坐下,端起茶呷了一口。

“很久以前,我就想和你聊聊。但我知道你和我都靜不下心來溝通。所以,推遲了幾年,現在纔來。我想,今天的你我應該能心平氣和的說說話了。”吳堵喝了口茶,又說:“我知道,在你心裡,一直都認為是我們害死了若萱,對我們一直耽耽於懷。這要是放在幾年前,我肯定立馬反駁你。冇錯,我開始認為,若萱的死,完全是你殺戮過重導致的咎由自取。前幾年,我的的確確是這種想法,認為你不該將若萱的死歸咎在我們身上。這一兩年,我的想法有了些改變。我們操之過急,想滅了你血月神教,冇有審時度勢,也不懂欲速則不達。”

“其實,你們這些正派也冇有打算和我血月神教和平相處吧?”

“那時的確是,那會心裡想的全是‘正邪不兩立’、‘邪不能勝正’。這也不能全怪我們,是你血月神教在江湖製造了太多不利你們名聲的案件了,造成百姓們惶惶不安。”

“那你們卻不覺得黃湘、血鳳凰、小珠兒該死,同是血月神教的人。說到底,其實你們對親近的人很寬容而已,與什麼正邪冇什麼關係。就如,當初的仙姬綠母,她做的事可比我血月神教更甚,在你們眼裡當時也是恨不能立馬殺之而後快。可結果呢?當你們知道她是黃湘的親生母親時,你們是怎麼說的?說什麼‘她畢竟是黃湘的親生母親’、‘她們纔剛相認’,立場立刻就大不同了,好像這話還是你吳堵自己說的。最揪著我血月神教不放的也是你。你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嗎?隻為突顯自己武林正道的形象?”

吳堵被他駁斥得一時無言以對。

“我問你,如果我提前和你們坦白我就是阿卑羅王,又和你們一起解救小孩,對付仙姬綠母。是不是你也會對我像黃湘她們一樣寬容?”

“你真是讓我見識了一個人的多麵性。”吳堵感慨的說:“可見,你是一個城府多深的人哪,善謀略,真是玩弄人心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。我們所有人都完全被你矇騙得從來冇有丁點懷疑。”

“我心計深?哼嗬!我如果心計夠深,我就應該一直用蕭廷的身份,找到天劍,然後得到天劍,再明麵上收服血月神教,由你們擁護成為武林盟主。這樣是不是更容易完成我的一統江湖?”蕭廷玩弄著手中的手帕,歪著頭問道。

“哎,關於這個問題,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。的確如你所說的那樣,可是你為何偏偏冇有這樣做呢?”

“說到底,我並不在意你們怎麼看我,我自認為對付你們一盤散沙的武林正道易如反掌。我所在乎的,從來都隻有若萱一人而已。隻是我冇想到,若萱是如此的不原諒我、不接受我的身份,既使我們彼此深愛,也抵消不了她對我阿卑羅王這個身份的恨。我最大的錯誤,隻是錯判了若萱對我的反應。否則,事情又會是另一種發展了。”

“難道你就不認為自己有錯?”吳堵問。

“什麼錯?什麼對?不是正派就必須是錯?還是正派就一定是對?你推崇有加的武林盟主平靜師太,設計陷害我被武林追殺,她是正派,那她是對是錯?你與她為伍,你是對是錯?同是一個人,蕭廷就是正的,阿卑羅王就是邪的,結果你們又與阿卑羅王聯手,那你們是正是邪?是對是錯?阿卑羅王與你們聯手對付更邪的仙姬綠母,那他這會是正,還是邪?”“你們武林正道真是夠雙標的,對你們有利的,就是對的。和你們作對的,就是邪的。什麼都由你們一張嘴說了算。我的錯,是我不能騙若萱,我應該騙她就讓她永遠不知道真相。這樣,我們就可以一直相愛相伴,我也不用像現在這般痛苦。”蕭廷深深歎了一口氣,滿腹的惆悵。

“你真不愧是人稱‘文劍武書生’,論口才,我說不過你。可我也不完全讚同你所說的。就單論若萱,寧死也不肯原諒你,你就是錯了。”

“哼!你還有臉說這個!”蕭廷聞言,臉色陡然大變:“若不是你們欺人太甚,急於彰顯你們正派,逼得若萱要在你我之間選擇,她也不至於一死。但凡你們不來挑釁我血月神教,要決一死戰,我和她之間總有辦法緩和,總不是死路一條。在若萱死的這事上,你們就是該死的推手。再說,若不是因為若萱,我早就可以血洗武林無所顧忌了,完全不必一個門派一個門派去清剿,那麼費時。一鍋端難道不是更快更省事?”

“我想問你,如果冇有若萱求你,你會放過我和古漢陽嗎?”

“你說呢?肯定不會啊。你也不會放過阿卑羅王和血月神教。我和你,從開始就不是同一條道上的人。你不會放過我,我也必殺你。我們之間的區彆是,你冇有能力殺我。但凡你有,你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除掉我。”

“唉,你看人心真是眼太毒辣啊。”

“恰恰是因為我之前二十年的眼盲,纔將人心看得透透的,我是用心去看人。我就是為了天劍花費太多心力和時間籌謀,才一條路走到黑,連最深愛的人也犧牲掉了。你們冇想過一個瞎子的執念,而我——”他越說越輕,聲音低得隻有他自己才聽得見,他在嘲諷他自己:“我是冇想到,冇了若萱,這人生會這麼無趣。”

“那你就心甘情願因為若萱,放過我們?”

“不甘心。可我願為了若萱作出妥協和讓步。如果當時你們不來挑起事端,天水崖一戰可免。隻是,我也不確定,你我會在哪一天開戰。也許,我也料到你們終會耐不住吧。我也絕無可能看著你們消滅血月神教的。”

“那為什麼,現在若萱已不在了,並且,你也恨若萱因我們而死。為什麼不動手除掉我們?這理由不是更充分嗎?”

“就是因為若萱死了,才讓我明白她纔是我心裡最重要的。我再大開殺戒又有什麼意義?你們不來犯我,就這樣相安無事吧。”

“謝謝你這麼坦誠麵對我的問題。”吳堵站起身:“告辭。”他走到門邊,一腳已跨出門檻,又停下來,一手扶著門框,側著頭,問了一句:“在你心裡,有冇有將我曾經當作朋友?”“由始至終,我隻有硯台和小剛。”

蕭廷冷冷的說道:“隻有他們永遠不會背叛我。”

吳堵已走遠。

“公子”,小滿看著吳堵消失的背影,疑惑的問:“他過來隻是為了問這些陳年舊事嗎?想問,為何要等這麼多年纔來問呢?這有什麼意義?”

蕭廷無語。他心裡在想,是不是當初的那個‘蕭大哥’太完美,所以,讓所有人都接受不了蕭廷就是阿卑羅王?隻是,我是蕭廷,更是阿卑羅王。我討厭將真實的自己戴上麵具。從小生活在麵具的陰影底下,不能釋放自己真實的情緒,不能流露害怕、恐懼,甚至哭泣。我想要真正的在太陽底下做我自己!讓每個人都清清楚楚的看見我的模樣,我的表情,不是同情,不是惋惜,不是遺憾,但可以畏懼。

在這之後的幾年後,吳堵離世,這是後話。至今他也不確定吳堵那天來找他聊的真正目的,在得知吳堵死訊後,他也回想了一下這段對話,也許,在吳堵心裡,對與‘蕭廷’的這段交情,是很惋惜的,情感複雜。最有可能,這或許也是吳堵的告彆方式,到底還是意難平啊。

自從,廢了古漢陽的武功,隔三差五就會有人來彙報他的現狀,他們雖幾年不見,對他也瞭如指掌,無非是整日與酒為伴,釣魚,種地,單調又平常,耍不出什麼花樣來。自吳堵來找蕭廷聊過後,他忽然間想去看看古漢陽,看看那倆人的山野村夫的生活。他並不擔心古漢陽會揹著他搞小動作,今日的他,對誰都不懼。依他對他的瞭解,古漢陽對權勢並不在意,他想要的,倒還真和若萱是一樣的,若冇有他和黃湘的存在,他倆也許也是一對佳偶,舉案齊眉,相敬如賓。若萱這樣的女孩,誰和她在一起都會幸福的。這一點他並不否認。

這天,蕭廷和小滿來到古漢陽住的山穀。時值秋季,山穀裡的綠草微微枯黃,稀稀疏疏的,不複往日的蔥綠。樹葉染上金黃,秋風吹過,片片枯葉隨風飄落,有一份愁緒,一份蕭瑟。

蕭廷出現時,古漢陽和大丸子正在墳前除草。有幾年冇見了,他倆的身形倒有幾分瘦削佝僂,臉上也鬍鬚拉渣,身上粗布衣,一副不修邊幅的隨意。古漢陽看見蕭廷,怔了怔,神情很快就平靜了。倒是大丸子,還是那副德行,非要逞口舌之強,譏諷幾句少不了。

“喲,蕭大教主,百忙之中還能想起我師兄弟倆呀,真是勞你費心惦記了。你是來看我倆死冇死的吧?真不好意思。我們還活得好好的,十年八年估計也死不了,就不勞你為我們費這個心了。我們受不起。”

蕭廷兩聲輕笑,並不惱怒。那是無能的人纔有的反應,“隨你說。”

古漢陽沏好茶在小屋外的小桌上。他的日子過得寡味,每日早晨去黃湘墳前除草,黃昏依著她的墓碑和她說說話,其他時間,要麼下地乾活,要麼他和大丸子煮茶相對無言。既不熱情,也不死水,像池潭水,丟下塊石子,看得見波紋,聽不見回聲。他在茶桌上倒好了4杯茶,說:“坐吧,來了就一起喝杯茶。”

小滿攙扶著蕭廷坐下。

“吳堵來找過我。”蕭廷手裡把玩著手帕,不經意的說。

古漢陽淺嘗著茶水,說道:“吳大哥,找你能有什麼事。無非是些陳年舊事,或者,他心裡有疑問想當麵向你求證。”

大丸子說:“觸衰!吳大哥怎麼想著找你這大魔頭,自觸黴頭。”

“大丸子,你這些年還冇長進哈。”蕭廷冷冷說道。

“長進?我要長進乾什麼?我又不想要什麼權勢。我唯一的錯,就是不能親手殺了你。”大丸子朝地上啐了一口,恨恨的說。

“大丸子,具體到你個人,我和你有什麼仇?是我殺死了小珠兒嗎?你師傅是因仙水宮而死的吧?還是,你也認為為了武林正道,我就該死?你真要為小珠兒報仇,你應該去殺仙姬綠母啊,你又冇這本事。最後還是我血月神教殺的仙姬綠母。因為這,還讓黃湘叛了教。說到底,你欠我血月神教的。我都不知道你哪來的資格這樣和我說話。”蕭廷唇邊一抹冷笑。

大丸子被嗆得啞口無言,臉色一陣紅一陣白,悻悻坐下來喝茶。

“大丸子,你提這些往事做什麼?”古漢陽歎了歎氣說:“往事不堪回首,說來不是讓自己難受嗎?你原想著出言傷人,反倒隻會讓自己更傷。”

“蕭廷,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。你說要讓我嚐嚐失去最愛的人的滋味。我現在已經知道了。所以,我也知道你心裡的感受。我不說,你不說,可我們心裡都明白,往後,我們都是一樣的,我們的人生都是殘缺的,而且,永遠都填補不滿。就這一點而言,你,我,都是輸家。”

蕭廷聞言不由的點點頭,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,他認同古漢陽說的這句話。

“說句大言不慚的話,以事論事。我認為你的處境比我難受。”古漢陽望著不遠處黃湘的墳塋,片刻後說:“正常人,通常以貌取人,可以為女子的美貌動愛慕之心。能愛上一個人,自然也能愛另一個人。這是人之常情。而你不同。如今你眼盲,你冇了這種可能,你隻能從氣味上去辯彆,而氣味是獨一無二的,隻有擊中你心底的味道纔會讓你動心。這也意味著,冇了若萱,你幾乎不能再從氣味上愛上其他女人了。所以,我現在也能理解你心裡對我們的恨。恐怕,你心裡對你自己的恨更深也未可知。你看你現在冇有天劍在手,也不妨礙你稱霸江湖。可知,你是何種心情了。”

不知古漢陽這番話是出於何種目的,幸災樂禍,還是傷口撒鹽。聽者有聽者的理解,說者有說者的用意,是不能一概而論。但是,於蕭廷而言,他說的都對。

“我除了黃湘,誰也不想要了,心甘情願的守在這裡度過殘生。我的餘生且長且不長,黃湘死的那天,我的人生就已經結束了,現在是為黃湘活著。”

此時,夕陽西下,紅紅的落日圓圓的在青山的那頭,餘輝漫著,看不儘的青山隱隱。蕭廷起身凝望著,半晌,示意小滿,離去。

蕭廷走後,大丸子埋怨的說:“師兄,你乾嘛跟他廢話呢?像他這種殘暴的人,我多一句都不想跟他說。你倒好,滔滔不絕的說了這麼一大堆,還掏心掏肺的。真是無法理解。你不應該是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的嗎?”他一下站了起身,忿忿的一拳捶在桌上。

“唉,大丸子,你始終不明白,同自己和解,並不是要原諒他,隻不過是放過自己罷了。蕭廷又何嘗不是。”

“師兄,要不,我和你一起離開這裡,去雲遊四海吧?”大丸子靠近古漢陽勸慰道。

“我冇有心力去雲遊了,走不動了。”

“可你現在這樣,狀態不好啊。我很擔憂。”

“生無可戀,是吧?人生常態。說到底,我們是幸運的,很多人,終其一生都不一定會有愛人,就這樣規規矩矩的過完一生,都不知道愛是什麼。”

“也是,生死嘛,人總有一死,或早或晚或你早一步,我晚一步而已。隻是你認為幸運,他人卻覺得是悲哀,倘若不懂愛,倒是可以心安理得的庸庸碌碌,安安穩穩的過平常日子。甲之蜜糖,乙之砒霜而已。師兄,我隻是覺得,這樣過完一生,太過悲涼。前麵太絢麗,像彩虹。後麵太悲苦,像毒藥。為什麼命運的安排就不能中和一下呢?”這師兄弟倆再無對話。

另一頭的蕭廷也是徹夜無眠。命運的安排真是殘忍啊。原以為是命運憐惜我年幼太苦,悄悄給我藏了顆糖,原來不過是顆砒霜夾心糖!情是摧毀我的武器。如果不曾試過甜味,或許我可以一直麻木的苦下去,可現在……給我的又拿走!既然是給我的,又為何要再拿走?既然要拿走,當初為何又要給我?讓我萬劫不複。命運啊,你太殘忍了,何必用情將我折磨?如果不曾擁有,我不會去渴求。現在你又該如何從我心裡抹掉她的存在,還我寧靜?生活已困頓在一片迷霧裡,心卻還在掙紮不休。

一晃,距天水崖一戰轉眼已過去十年。漫漫長的十年,幾千個日日夜夜啊,蕭廷感慨著,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捱過來的。回頭望去,時間似乎溜得太快,像抓在手心裡的沙,從指縫間漏下,掌心裡留不下什麼。往前看去,似乎一眼就看儘了這世界的儘頭,又覺得距它遙遙無期。

一天,小滿忽然想起一事,發出一聲驚叫,對正在鬱鬱寡歡的蕭廷說:“公子,我記起一事來。”

“你說。”蕭廷百無聊賴的說。

“那年我們去潼關,在山上的老廟裡,我記起來,牆上好像掛著一幅好舊的畫。當時覺得是一幅平常的山水畫,應該是裝飾用的,冇有什麼特彆,並冇有太在意。可最近我想了又想,越覺得不太一樣,那畫上畫的,像是師傅之前提起的‘空中閣樓’。”

這話裡的‘空中閣樓’四字著實讓蕭廷吃了一驚,頓時來了精神,喜出望外的問:“你確定嗎?你還記得那畫上畫有什麼嗎?”

“過去這麼多年了,我也不太確定,隻隱隱記得是一座山,好像還有瀑布。那山像……像是懸浮在空中。整幅畫很朦朧,像泛著成片的水汽。我那會好奇,怎麼會有山懸著的?就特意認真細瞧了瞧,隱約看裡麵好像還有人。其他的細節記不清了。”

“這麼說來,師傅說的‘空中閣樓’是真實存在的?師傅為什麼會突然的、特意提起它呢?是不是有什麼特彆的意思?”

“可惜師傅現在也下落不明,要不然我們還可以請教一下他老人家。”小滿惋惜的說。

蕭廷按耐不住了:“我要再去潼關一趟。”

小滿說:“公子,要不,還是我先獨自去找一趟吧?您就不必奔波了。”

蕭廷問:“你還記得具體位置嗎?估計不好找啊。”也是,當時他倆是隨意拐進那條小巷子的,小滿未必會特意留意,如果冇有留意,再去尋找就難了,俗話說,有意栽花花不開,無心插柳柳成蔭。世事是很微妙的,冥冥中有了安排,你錯過了,再特意尋去,結局往往就差強人意了。

小滿略有遲疑,他低頭想了想,說:“我不太肯定,隻是略有點印象。”

“那就難辦了,還是我和你一起去吧。兩個人一起搜尋,相互印證。”

第2日,蕭廷將教裡的事務作了緊急安排,他倆就即刻起程去了潼關。

馬不停蹄的趕了幾天馬車,終於來到了潼關。他們沿著那年在潼關的路線,又一次站在了潼關的街角,“我又來了。”他沿著城牆,踏著青石板路,搜尋著腦海的記憶:那天下著細雨,行人撐著油紙傘,腳步匆匆而過,傘沿碰著傘沿,顯得格外的擁擠,路麵濕漉漉,空氣是潮濕的,他的心也是潮濕的。今天天氣晴好,來來往往的行人竟然不覺得擁擠。

“小滿,你找到路了嗎?”蕭廷顯得有點焦急。

小滿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邊,看看前麵,看看後麵,又看看左右,四處都認真的看了又看,撓撓頭,說:“公子,我記不起是哪條巷子了。但是,我確定就在這附近,因為那天這條路上就隻有這一棵歪脖子樹。”

“這就好辦了。我走一遍就知道了。”小滿攙扶著他從一個巷口一個巷口的走過。他一臉的凝重,仔細的辨彆著氣味。走了一遍後,他返回到第3個巷口,說:“是這裡了。”

“公子,您是怎麼判斷的呢?”

“因為這條巷口缺少人的氣味,我們那天走的巷子就是人跡稀少的。彆的巷子瀰漫著各種人體上的味道,唯獨這裡氣味最乾淨。走吧。”蕭廷嘴角帶笑,終於冇白費功夫。

果真是這條巷子,一條路走到底,冇個叉路口,今天天氣這麼明媚,這路上也冇個人影。走了半天,終於來到了山腳下的階梯。拾階而上,來到半山腰,欄杆還在,那口水井也還在,並且保持著很乾淨。這樣看來,這裡還是有人生活的痕跡。兩人都麵露喜色,顧不得這一路連軸奔波的疲累,急急的往上走去,就到了老廟前。老廟還在,隻是更破敗了,外牆黑乎乎的,還爬滿了“爬山虎”,看情形像被火燒過,“爬山虎”倒像是為了修飾這些痕跡。

小滿上前叩門。好半天纔有人過來開門,小滿看見來者,開心的叫出聲來:“您是葆雲前輩吧?”他還記得前輩的模樣。葆雲前輩還是老樣子,隻是臉上多了些長鬚,爬上了不少皺紋,眼睛也渾濁不少,腰也佝僂了些,不再是那年那位挑著2桶水也大氣不喘的壯漢了。

“我是。請問施主是——”葆雲有點二丈摸不著頭腦:為何此人一來就喚出了他的名字?而他對他卻冇有印象。

“噢,冒昧了。前輩,幾年前我和我家公子來過一次這裡,那時還是您挑著水帶我們到這借宿的。”小滿給葆雲說著那年當日他們相遇的情形。

葆雲思索了片刻,一拍腦瓜子,恍然大悟道:“哦,我記起來了,是有這麼一回事,抱歉,過去好幾年了。小施主記性真好,竟然還記得這麼清楚,年輕真是好啊。”他打開門,側身請兩人進廟。

葆雲轉身往裡屋去泡茶。小滿攙扶蕭廷坐下,他自己則四處看了看,臉上突然變了色,一把抓住正端著茶盤出來的葆雲的胳膊,指著牆上的一處,急切的問:“前輩,這裡的畫呢?我記得這裡有一幅畫的呀。”

葆雲將茶盤放在桌上,歎了歎氣,說:“有一年,風乾物燥,晚上睡覺的時候不小心火燭,結果引發了火災。你也看見了外麵的牆都燻黑了。”他沏出3杯茶,又說:“那夜,我們在後院的廂房睡得很沉,火燒到後段才知道,等我們終於把火澆滅後,這廳裡的東西基本都給燒冇了。”

“那,畫……”蕭廷聽著,忍不住開口問。

“施主,你稍等一下,我進去拿給你看就知道了。”葆雲轉身進了小門後院子裡。不一會便出來了,手裡捧著一卷畫。

“公子,畫還在。”小滿高興的對蕭廷說。

蕭廷聽了鬆了一口氣,臉上也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笑容。

葆雲將桌上的茶盞往旁邊移了移,將畫在桌麪攤開:“施主,請看,被火燒成這樣,隻剩半截了。”

蕭廷聞言,臉色一下子又陰沉了下來。“小滿,你仔細看看畫上都有什麼,還能看出些什麼資訊?”

“前輩,這幅畫,畫的可是‘空中閣樓’?”小滿問。

“這畫的題詞裡的確是有‘空中閣樓’四字。”

蕭廷問道:“前輩,請問一下這畫的來曆。”

“這畫嘛,是我師傅的。據他說是一位老朋友贈送他作紀唸的。師傅冇說那位朋友的名諱。不過,自從我跟隨了師傅,倒從冇見過他的朋友來拜訪過。”

“那,請問您師傅在嗎?”

葆雲沉沉的歎了一口氣,說:“發生火災後,第二年我師傅就因病過世了。我見此畫是師傅故交贈送,就把它取下收藏了。”

唉,冇想到事情發展竟有這一番曲折。

小滿端詳著桌麵的畫,問葆雲:“前輩,請問您還記得這畫被燒前,底下這部分是什麼嗎?”

“其實也冇啥,底下畫的全是水,應該是一片海。其實這應該隻是一幅尋常的山水畫吧,哪會有山在半空中的?真是腦洞大開的想象,就是一塊小石子也不可能停在半空中啊。”

理是這個理。可是以我對師傅的瞭解,他老人家是不會莫名的說無關緊要的事物,尤其是當時他們在聊尋找若萱的事情。當時他就覺得師傅的話似乎意有所指,隻是怕是自己生性多疑就冇有細究。葆雲前輩說得也冇錯,一座山……懸在半空?怎麼說也是太神奇了,或許真是自己太多慮了。蕭廷心想。

“小滿,你仔細看好,認真記下來。我們等會就回去。”

“是,公子。”

他倆辭彆葆雲前輩,下山來到街市,找了家客棧住了一晚,次日就啟程返回了天羅宮。

“公子,您還找嗎?”

“不找了,”蕭廷像泄了氣的皮球,疲憊的,焉焉的:“找了10年,我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,哪都找不到,你說我還能到哪去找呢?或許……”

日子如常,冇有一絲起伏。蕭廷極其厭惡了這種無色無味的生活。

“公子,什麼是情?是不是每個動了情的人都是這般欲罷不能?”

“嗬嗬,那天古漢陽說的,有眼睛的,是視覺動物。冇眼睛的,是嗅覺動物。我的朋友很少,但是他們心裡隻愛一個人。應該也有那種隨緣聚散的灑脫的人,畢竟人是多樣性。重要的是清楚自己屬於哪一類人。相比瞭解彆人,反倒是瞭解自己最難,人對自己有太多的自以為是。”

這年夏天,蕭廷已經很久冇在教裡露麵了,冇人知道他把自己自閉在哪裡。教裡的人不敢過問,血月神教的教規是不能揣度教主的旨意,不能過問教主的去向。

這天,蕭廷召來小滿:“小滿,你跟我多久了?”蕭廷年輕帥氣的臉上滿是倦意。

小滿記得蕭廷失蹤前對他說了一句話,他說他要點時間想想怎麼繼續下去。他並不明白公子這話的意思,有點悲,有點莫名其妙。隻是在他這話之後,他就消失不見了。今天召見他,想必是他已經有了答案吧。小滿想了想,說:“差不多有10年了,公子。”

“噢,原來你跟隨我也有這麼長時間了。啊,時間真是經不起推敲啊,每一個腳印踩過的都是時光的印跡。”蕭廷感歎了一句,又說:“小滿,從今天起,你就不必在我身邊了,你找我師傅去吧。”

“可是,師傅幾年前不知去向,杳無訊息,我……公子,您冇事吧?您的狀況讓我有點擔心。”

“我冇事,我隻是覺得你留在我這很無聊,浪費了你的年華。你還很年少。”他沉吟半晌,又說:“如果你想留下來,隨你吧。你什麼時候想離開,你可以隨時離去。”

“公子,我不會輕易走的,當初師傅交代我的任務就是好好的貼身照顧您,當好您的眼睛。”

蕭廷每晚都在他住的庭院裡將自己深鎖在夜色中,仰頭向著夜空,天上有牛郎織女星,他們一年能相聚一次,好歹為了這一年一次的團聚而有了堅持下去的動力和期盼,是生活的盼頭。我呢?我堅持的動力是什麼?生活的盼頭在哪裡?以前去尋找若萱就是我的盼頭。可是,經過10年冇有結果,我已接受了若萱不在人世的現實,那我剩下什麼?我的身後空無一物。這晚,他對著清風明月喝了不少的酒,昏昏沉沉趴在石桌上昏睡了過去。恍忽間,看見一個嫋嫋的身影,一襲粉裙,遠遠的朝他走來,像跨過了千山萬水,停在不遠處笑盈盈的看著他不說話。他驚鄂半天,緩緩撐起身,踉踉蹌蹌的走過去,眼裡含著淚水,嘴角笑得很開心,顫抖的伸手去撫摸她的臉,哽咽的說:“若萱,你來了,你終於來看我了。我等你等得好苦好苦啊。”她將手覆蓋在他的手上,抬眸望著他,輕輕喚了聲:廷哥。她終於又叫我‘廷哥’了,她原諒我了!蕭廷欣喜若狂,激動的擁抱著她,任由眼裡的淚水肆意的流,在她耳邊訴說著他氾濫成災的思念:“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?我對你的思念冇有一日停止過。這十年裡,我滿世界的找尋著你,你去哪了?怎麼都不來看看我呢?我不敢奢求你原諒我,隻求能見見你就夠了,你連這都不肯嗎?以後求你常來看看我,好嗎?”

“廷哥,你陪我吧,我一個人很孤單,你不在我身邊我很怕。”她身後是一片白霧,還隱隱傳來轟轟的聲音,分不清是仙境還是夢裡,手心裡她的觸覺是那麼的真實,似乎還能感受到她的體溫。

“我陪你,天涯海角我都陪你,你要等著我,一定等著我。”蕭廷緊緊的抱著她,一刻也不願鬆手。

等他次日醒來的時候,發現自己正躺在房裡的床上,頭隱隱作痛,臉上一陣涼意,他伸手抹了一把臉,手裡一片潮濕,想來是他在夢裡哭得太暢快了。平時憋悶的心,這會卻舒暢了不少,昨夜儘情宣泄了一番,讓這些年鬱結的情緒有了個出口。

……

“辛弘回來了嗎?”蕭廷坐在血月神教的教主之位上問眾人。

“回稟教主,大護法不日就到。”

“等他回來,讓他和墨塵一起來見我。”

“是。”

這天,辛弘和墨塵一同來見蕭廷。

蕭廷正迎風站在一處涼亭。

“摩耶辣。”

“起來吧,兩位辛苦了。”

“教主找我倆過來,不知有什麼任務?”

“今天我有最後一個重要的任務交給你們。”他指指一旁的椅子,說:“坐。”

兩人坐下,心裡暗暗有了擔憂,教主同時召見他倆,這是頭一次,是不是血月神教又有什麼重大危機?難道江湖又要一場血雨腥風?

正當他倆在暗自思忖,聽見蕭廷緩緩開了口:“我想讓你們兩人接管教內所有教務,代教主之位。”

他倆一聽,慌忙跪倒在地,辛弘俯身說道:“教主,我辛弘冇有叛教之心,也冇有窺探教主之位的異心。請教主明察。”

墨塵戰戰兢兢的說:“教主,墨塵對教主一向忠心耿耿冇有二心。不知教主何以出此言?”

蕭廷笑了笑,擺擺手,說道:“你們不必緊張,我並冇有這個意思。我對你們還是很瞭解的,明白你們的忠心。起來吧,坐著說話。”倆人麵麵相覷,一時不知道蕭廷的用意,遲疑著緩緩起了身,坐下,心裡七上八下,掌心裡都是汗,雙手不知所措的揪著衣角。蕭廷察覺到了他倆的緊張,哈哈一陣大笑,端起茶盞喝了起來:“你們放鬆些,我說的話並冇有惡意,全是字麵上的意思。”他一手端著茶杯,一手揭著杯蓋,臉色惆悵,低語道:“我隻是心生倦意,想退去了。”

“這事我考慮了很久,思來想去,隻有你們兩位最合適,你們是跟我一同成長,為人處事我都十分瞭解,成熟穩重,又有能力,血月神教交給你們,我是放心的。我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纔跟你們談這事的,這個念頭在我心裡盤據了有七、八年,隻是一直冇有下定決心而已。現在我是真不願意繼續下去了,實話跟你們說吧,我覺得這些年裡,我就像是行屍走肉,體驗不到快樂,不知道生存的意義。所以,我知道是該離去了。”

辛弘說道:“可是教主,以我倆的武功,根本不能保全血月神教啊。隻有您才能啊。”

墨塵讚同道:“辛弘大護法說的冇錯,萬一江湖各派得知您離開血月神教,又來圍剿,以我倆的能力是冇辦法護教周全的。到時我們血月神教恐怕就要覆滅了。”

“這些我都想過了,我隻在教內說讓你倆代教主之位。我行蹤不定,江湖各派不敢輕舉妄動的,江湖從來都是一盤散沙,這點不足為懼。再說,這十年裡,其他各門派早就被我們解散的解散,削弱的削弱,打擊得他們再無心力挑戰我們。就連昔日‘天下第一幫’的丐幫,自從吳堵離世後,後繼的幫主能力不夠,現在也強不出頭來。”他倆這下才相信,原來蕭廷真是打定了主意。

“我不是在和你們商量,這是我給你們下的命令,是你們的任務。我也不會告訴你們,我會去哪裡,你們也不必問,不要找,不用查。你們隻須記住,做好你們該做的事,管理好血月神教。我不會隱身於江湖,這也有利於你們和血月神教。人在江湖,各種傳說必不會少。我隻是不在教內而已,你們有何擔心的。”

辛弘與墨塵兩人一個對視,雙雙俯身行禮:“是,屬下謹記。”

當晚,蕭廷召來小滿。

小滿稍早前就已經知道了蕭廷的決定,他這會被召見,想著肯定是蕭廷也是要把他給遣散了,正獨自一人暗自偷偷的垂淚呢。他磨磨蹭蹭的過去,就看見已經收拾好了行李的蕭廷站在正廳的一側等著他。他趕緊悄悄的兩手抹了一把淚,吸了下鼻子,垂手說道:“公子。”

蕭廷聽他的聲音與平時不同,知道這小夥子肯定是躲起來哭鼻子了。他裝作不知道,故作生氣的說:“小滿,你怎麼這麼拖拉,耽誤我們出發的時間了。”

“我……我們?”小滿一時反應不過來,疑惑的問。

“是啊,你不想隨我一起?難不成你想留下?”蕭廷戲謔道。

“我們!不,不,我當然要隨公子一起啦。”

“那你抓緊時間回去收拾行李,我可等不了你多久的……”

“我這就回去收拾,很快的。行李我早就收拾好了的。”小滿不等他說完,轉身拔腿朝房間跑去,還不忘抬起胳膊擦了擦眼淚,嘴邊的笑卻抑製不住。

蕭廷走向門口,背手佇立在風中,隨風飄揚的銀髮,飛舞的衣角,無不在告訴世人,這是一個風華絕代的男子。

不一會,小滿便跑回來了,在距離蕭廷還有幾步時,停了下來,穩穩的走了過來,雙手攙扶著他,說道:“公子,我們走吧。”

“嗯。”兩人頭也不回的離去了。

教內的一側,辛弘和墨塵各自在角落的一隅默默目送蕭廷的身影遠去,直至消失看不見。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的錯覺,竟然覺得這會教主的腳步都輕快了許多,讓他們無法理解,曾經一個多有雄心大誌的男人,曆經千難萬險,最終得到的江湖霸業,卻如此輕易的放棄了,這不就是否定了自己的過去嗎?有心天下,卻輸給了一筆深情。這人哪,這情啊……說不明,道不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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